古文大家高澍然
作者:方麒
高澍然(1774—1841),字時埜,號甘谷,晚號雨農。福建光澤人。
他一生經歷清乾隆、嘉慶、道光三朝,其短暫仕宦生涯的“至高點”,是曾官至內閣中書、侍讀。然因“宦、學不可兼”,他壯年即辭歸不復仕進。史稱其“生平喜居不競之地,視名利無足動其心者”。
文如其人。高澍然主張“文貴載以氣”,時人評“其文氣靜而體潔”,為“今之宗匠”。他以淵博學識、剛正秉性,肆力于古文辭、參與重要修志,而成為當時有名的古文大家、方志學家。
《抑快軒文集》
高澍然致陳壽祺信札
光澤文學世家
高澍然家族世居福建光澤縣(今隸屬南平市),是一個有良好文學之風濡養的家族。而這始自高澍然祖父輩的文學家風,不僅經世代綿延潤澤自家后人,更因其延名師、“使同學”,而澤被、大有功于光澤士林。
高澍然祖父高經組,本就是個飽學之士。其有二子,長為高騰(1749—1807),次為高搏(1750—1822)。高騰即為高澍然之父。
為更好地教授兒孫,高經組還特意請來了當時頗具盛名的才子——進士黃堂、金榮鎬等人先后來高氏家塾任教。這時期,高氏家塾里,不僅有高家人,還開放給其他光澤本地“士之才良者”,讓他們同在此處受學而獲益匪淺。高澍然后來在《光澤縣志》中為黃堂立傳時就有提及,從黃堂游者,有高騰、高搏、曾韶、高迪四人,曾韶(字夔堂)在乾隆三十五年(1770)中舉,高騰與高迪則同在乾隆四十二年(1777)中舉。
明時,光澤還甚少有功名在身、能著述之人。高經組后至高騰這一代,光澤籍士大夫及士子在經學、文學上漸漸崛起,逐步蜚聲省內外,也令光澤縣成為“邵武府中僅次于建寧縣的人文中心”。
高騰除從學黃堂外,為諸生之時,聽聞古文大家朱仕琇(1715—1780,福建建寧人。乾隆十四年進士。閩省著名古文家,不懈傳授古文。曾任鰲峰書院山長,掌教十余年)的盛名,還特意前往省城受業于時在鰲峰書院掌教的朱仕琇,“得其窔奧以還”。
中舉后,高騰曾任福鼎縣學訓導,著《漢學咫聞》教授諸生,令福鼎“士風丕變”“福鼎士知漢學自騰始”。乾隆五十六年(1791),高騰以親老告歸,教授光澤鄉里,“人才郁然,光澤遂成名縣”。除《漢學咫聞》二卷外,高騰還著有《九皋草堂文》三卷、《鷇音初集》二卷,其詩歌、古文理論也對高澍然產生了很大影響。
高澍然為高騰的長子。除了承父、叔父等家學外,高澍然還有來自高氏繡草廬的陳績、李祥賡、張紳等家塾名師的指導。其“生而敏特”,經名士教授,又有苦讀精神,博覽經史子集,且尤精于史學。15歲時,他開始學習舉業,于嘉慶六年(1801)選為拔貢,并通過鄉試中舉。
但嘉慶十年(1805)的會試,高澍然落榜了。此后,嘉慶十二年(1807),他曾任內閣中書舍人,后又調任侍讀。但時間很短——在京任職的這年,他的父親去世了,他以未能居家孝養而感憾恨,也苦于“宦、學不可兼”,選擇了辭職歸里,“撫教弟、妹四人,以慰先人”。
高澍然認為,“治身心自遠名利始,于是名利心益淡,學益進”。壯年不復仕進的他,將身心都投入于治古文辭中,也為振興光澤文教事業貢獻了自己的力量。
而他這種淡泊名利的家風,也深深影響著他的子孫。如他的兒子高孝祚、高孝敭就均有文名,在《光澤縣志》中有傳。
高孝祚(字屺民),善書。他在道光十七年(1837)選為拔貢,后官直隸州州判。但與父親一樣,他不久就辭歸鄉里,掌教于杭川書院。高孝敭(字幼瞻),能文,著有《箓園文稿》,其“為文有家法,善敘事,措辭如鑄而平澹簡逸,如其為人”。
高澍然之孫、高孝祚之子高熙翰,也是靜摯好學之人,于同治十二年(1873)中舉,后也掌教杭川書院。高熙翰之子高維岳,弱冠為弟子員,同樣能文,聲聞鄉里。
自高經組起,至高維岳,光澤高氏前后六代業儒,頗具文名,是名副其實的文學世家。當然,高澍然是其中最受矚目之人,成就也是最高的。
治古文,倡修志
“今之宗匠也”
在古代散文學上,高澍然的造詣頗深。
高澍然對韓愈的文章尤為偏愛,并深入研究數十年,著有《韓文故》一書,對韓愈的古文進行了細致入微的評注與分析。他認為自己不是學詩之才,但他對古音韻也有研究,著有《詩音》。他“研說經傳”并“深于《春秋》”,撰寫了《春秋釋經》十二卷,清代經學名家、著名藏書家陳壽祺為此書作序,稱高澍然“能一掃諸家繳繞苛細之習,文潔而不淺,義密而不煩……先生治古文辭,撢稽濟時之略,有位于朝而優游家衖,勤味道腴,其胸次有大過人者。”
除前述提及的這些著作之外,高澍然的存世著作還有《抑快軒文集》七十四卷、《李習之文讀》十卷。而其《詩考異》三十卷、《論語私記》二卷、《河防三編》各一卷、《古文大學解》二卷、《漢律歷志注》二卷、《河略》三卷均已佚。
高澍然的古文創作數量蔚為大觀,創作成就也得到很高評價。道光年間曾任福建興泉永道的周凱,在與高澍然相識前就看到過他的古文,感嘆其“古文正宗也”。謝章鋌認為高澍然“文以養勝,其體潔,其氣粹,平淡出之,令人有悠然不已之思。生平致力韓子而所得和易,乃近于歐、曾,于歐去剽,于曾去滯。”陳衍則說:“吾鄉之號稱能文于當世者,至明始有一王遵巖,至清始有一朱梅崖,繼之者雨農。”
不僅是在古文學研究與古文辭創作上,高澍然還在地方志的纂修上留下了他援筆直書、剛正不阿的身影。其中最重要的,是他參與重修道光《福建通志》。
道光八年(1828)福州貢院號舍修成后余下“二萬余緡錢”,在鄉里同仁的倡議下,在時任閩浙總督孫爾準的支持下,被用于《福建通志》的重修。道光九年(1829)四月,設在福州三坊七巷吉庇路的福建通志局開局,“一時才彥”云集于此,共赴盛舉。
據林家溱《福州坊巷志》“吉庇路”章節載:道光九年,重修《福建通志》,設局于路北之劉氏祠。陳壽祺充總纂,分纂有高澍然、張紳、馮登府、王捷南、陳池養、張際亮等18人。
高澍然分纂《選舉》《職官》二門,因為舊志中這兩部分“極殘蕪”,陳壽祺特意讓“性耐煩碎”的高澍然負責。此外,高澍然又獨纂《福建歷朝宦績錄》四十卷、《閩水綱目》十二卷、《列傳》等。據《雨農府君行狀》記載,這版《福建通志》有一百六十三卷出自他手纂,占到全書的五分之二,足見其之能與才。
道光十四年(1834),陳壽祺病卒,高澍然繼任總纂,承繼陳壽祺之志,續成全書。道光十五年(1835)五月,“糜貲四萬,憊群力六年”的《福建通志》終告竣。是書共四百卷,“搜微正舛,差稱完善”。
民國時期,陳衍亦篆修通志,他對陳壽祺、高澍然等人重修的這版《福建通志》就有很高評價:“此志地理、沿革、山川、職官、選舉、經籍各門皆考訂精審,非名手而細心研究者不辦,迥非雍正、乾隆二志所及。各種列傳之事跡,實由于采摭淹博,貫串精熟,剪裁得當,其稿本未知出自何人,幾嘆觀止!”
遺憾的是,這版《福建通志》并沒能完稿刊行,以至于陳衍有“其稿本未知出自何人”之言。
當時參與修志的知情人發聲,認為道光版《福建通志》最后未能完稿刊行,和梁章鉅有關。
梁章鉅是嘉慶、道光期間的詩人、文學家、金石書畫家。他曾與陳壽祺比鄰而居,二人往來甚密。后來生出嫌隙,再加上種種復雜因素,最終導致梁章鉅對道光版《福建通志》發難。他聯合了省內七位鄉紳到官府,“狀告”此版通志“體例不善”,存在“儒林混入、孝義濫收、藝文無志、道學無傳、山川太繁”五大弊端,認為其不宜刊刻。
志局同仁紛紛抗議,高澍然還撰寫了《與鄭方伯、王觀察論通志兼辭總纂書》進行駁斥。但他也明白:“澍然以外縣孤牛與省中數巨公角,知必不敵,惟有抽身遠去耳。”道光十五年(1835),高澍然辭總纂職。高辭總纂書深得陳衍贊賞:“高先生寓書當道,力為駁斥,至辭館不就。其行誼可飲矣。其書洋洋數千言,可謂至文也。”
道光版《福建通志》遲遲未能刊行,后來終于散逸。同治年間,方由魏敬中任總纂,搜集殘編,重新修纂,此時,人力、財力處處受限,最終只刊成二百七十八卷的《福建通志》。
未能最終力挽狂瀾的高澍然,后來回到了光澤,于道光十七年(1837),受邀擔任《光澤縣志》總纂。他重新規范志書體例,擴內容,嚴勘校,將原本十一編的舊志改寫成了三十編。道光二十年(1840)書成,“識者謂高出諸志”。
輾轉多處執教
以驅除名利之心為要義
淵博的學識,也讓高澍然在教育上有所作為。道光三年(1823)至道光十三年(1833),高澍然曾執教于鰲峰書院,教授林生坡、賴子瑩等人學習古文,后因病辭去鰲峰書院講席。
道光十五年(1835),辭去《福建通志》總纂職后,高澍然應時任福建興泉永道周凱之邀,前往廈門玉屏書院主講。
周凱(1779—1837),字仲禮,浙江富陽人。他是嘉慶十六年(1811)進士,道光二年(1822)由編修授湖北襄陽知府。道光十年(1830),奉旨授福建興泉永道,駐廈門。在興泉永道任期內,周凱頗有政聲,尤其是其重修、建設玉屏書院,更是頗得好評。
是年五月,高澍然授教于玉屏書院,“于是島上弟子,能古文者……皆居于書院。游宴皆有所作,為諸生評削制藝,絕去時徑,俾人真理,一時稱極盛焉。”玉屏書院由頹敗、重建,而走向興盛,藝文活動蔚為風氣,文教之風也播撒四方,輻射甚廣。
雖然慕名來求學者甚眾,但高澍然在玉屏書院的執教時間僅有三個多月——因周凱調任臺灣道,高澍然也很快辭歸,“弟子皆泣下,深嘆古文之學不行也”。
回到光澤的高澍然,又重新走上教席,執掌光澤縣杭川書院和邵武府樵川書院,“往來奔走,督課不倦”。他教導學生,應以驅除名利之心為第一要義,而潛心治學。許是因為這都是高澍然要求自己并且時時踐行之道,所以“諸生皆服其教”。
道光二十一年(1841)閏三月初三,高澍然病卒于家,年六十八歲。據高孝祚所撰《先考雨農府君行述》中載:“全縣士農工商民眾皆致哀悼,且集資在縣西南郊建祠立祀,自縣令以下咸樂施助。聞府君喪者莫不流涕,市賈鄉農皆長太息,走相告曰:‘一邑之棟梁折矣’。”
《福州晚報》(2024年10月27日 A06版 閩海神州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