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山故事
作者:山月
福州古城內有幾座山,其中一座有好幾個名字:射烏山、烏山、烏石山、閩山、道山。道山,也可以別解為“說道說道這座山”。確實,道山是座很有故事的名山。
《道山亭記》傳古今
北宋熙寧元年(1068)的秋天,丹桂飄香。程師孟帶著光祿卿的身份,到福州來任知府,《宋史·程師孟傳》說他:“筑子城,建學舍,治行最東南。”這位造福一方的程太守,公余常在城內的烏石山休閑、漫步,思考。榕蔭郁郁,烏石巍巍,山徑幽幽……程太守感覺此山勝景不就是道家津津樂道的蓬萊、方丈和瀛洲嗎,索性就稱之為“道山”。還在山上的蟠桃塢西,建了個亭子,叫道山亭,并撰寫“道山亭”三個字,鐫刻在石頭上。元豐二年(1079),先調廣州幾年又調到越州任知州的程師孟,還惦記著福州的道山。
北宋熙寧十年(1077)八月,年近耳順的曾鞏,以度支員外郎、直龍圖閣的身份,由洪州(今南昌)調到福州當太守。曾鞏在福州廉潔為官,奉公守志,從政有方,口碑甚佳。一年剛過,就調任明州(今寧波)知州。
程師孟知道曾鞏在任福州時,寫了很多漂亮的文章和優美的詩。就隔空邀請曾鞏為道山亭撰寫記文。同樣任過福州太守,曾鞏認為“閩以險且遠,故仕者常憚往”(《道山亭記》),而“程公能因其地之善,以寓其耳目之樂,非獨忘其遠且險,又將抗其思于埃壒之外,其志壯哉!”感同身受,惺惺相惜,義不容辭,于是,有了《道山亭記》。
“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”。被程師孟視為神仙世界的道山,世人是從地標“道山亭”認知的。道山亭則是借助曾鞏的《道山亭記》而揚名天下。就像唐代王勃的《滕王閣序》,讓南昌的滕王閣享譽古今。曾鞏曾經主政的洪州,就是王勃說的“洪都”南昌,而他轉任太守的福州,就是雅稱“東南大都會”的閩都。
曾鞏感慨福州“麓多桀木,而匠多良能,人以屋室巨麗相矜”,或有文學的夸張。但看如今承載厚重歷史,深涵人文基因的“福州古厝”,確實是流芳千古的世界文化遺產。
黃巷、黃璞和黃巢
唐乾符五年(878)的冬天,“沖天大將軍”黃巢的兵馬從閩東和閩北分兩路殺到了福州。到閩都,進古城。從南門入城,緊挨著城墻就有一座山。
這座山名叫“射烏山”。據說是漢代時,何氏九仙在九月初九日登山摩高,張弓搭箭,射中一只烏,掉落在這山上,因此得名。或許,何氏是在東邊那座九仙山上,射中了那只烏,烏帶箭逃命,掙扎著飛到西邊這座山,才掉下來。后來,射烏山叫久了,就被簡化為烏山。再后來,人們發現,山上的巖石比較黑,烏壓壓的,又稱為烏石山。唐天寶八年(749),唐玄宗還給烏石山賜名“閩山”。
后梁開平元年(907),王審知筑南北夾城,在城南設有寧越門,就在現在的南門兜這里。這回把烏山圍入城內,與于山、屏山,構成福州“三山”。
地處中國東南丘陵地區的福州,何止三山,有“三山藏、三山現、三山看不見”,還有“外三山”。山脈綿延,大大小小的山很多。晚唐詩人徐夤說福州城:“輕帆數點千峰碧,水接云山四望遙。”詩人周樸則形容說:“萬里重山繞福州。”他經常在外地,回鄉時,山程水驛,舟車勞頓,對家鄉的山連山,山重山,感受很深。后來的曾鞏也有同感:“陸出則阸于兩山之間,山相屬無間斷,累數驛乃一得平地,小為縣,大為州,然其四顧亦山也。”
周樸,據《唐才子傳》記載,是長樂人。哪一年出生?沒有記載。去世倒有記錄,是黃巢進福州的那年。周樸是個人才,也是個急性子的怪才。他愛寫詩,但有些自虐傾向。他喜歡的詩風,是福州特產橄欖的味道。當然,也不是橄欖的全套味道。他喜歡的是橄欖的前半部分味道,那種苦澀的感覺。橄欖的回甘,他等不及。
周樸詩寫得好,但無意于世俗的功名,就跑到嵩山,在寺廟中當居士,常與山僧釣叟相往還。中原是政治家、軍事家逐鹿之地,不宜居。想起老家,東南丘陵地帶山重水復,是避俗的好去處,就長途跋涉,回到福州,寄食方外,在林木森森、怪石嶙峋的烏石山,找了家寺廟住下。
名人自帶光環。回到福州,隱身凈地的周樸,受到老朋友的歡迎,也引起當地官員的關注。觀察使揚發請他出來做事,他拒絕了。其他官員也來邀聘,他都不答應。粗茶淡飯、吟詩會友、守一抱樸,過得逍遙自在。
然而,名人終究要為名所累。乾符年間,黃巢打進了福州。聽說城內的黃巷,住著他的宗親黃璞,這是出了名的大儒。于是,他命令部下不得打擾到黃璞。晚上,士兵經過黃巷時,就熄滅了火把,悄無聲息地走過去,唯恐擾了黃璞的清夢。部隊還在隔壁的巷口貼出安民告示,說黃巢起兵是“替天行道”,不會擾民,請百姓安心。有了這張告示,人們就把隔壁那條巷子稱為“安民巷”,并沿用了千把年,至今還在用。
黃巢打天下,也需要人才。聽說了周樸的大名,就派人上烏石山請他下來,想讓他當個軍師、參謀,再不濟也可充個文書。可周樸不領情,還說,過去朝廷請我出來,我都不愿,怎么可能跟你們賊寇一起?!
不來就不來,還要罵老子是“賊寇”,一氣之下,黃巢就把周樸殺了。反正我用不了,也不讓別人用。
同樣遇到黃巢,同樣是有名氣的人,周樸和黃璞的待遇天差地別。應該不僅僅是因為是否姓“黃”的緣故。
無獨有偶。辛亥革命時,福州的林覺民被捕,寧死不屈。清廷廣州將軍張鳴岐認為,這個“面貌如玉、心腸如鐵、心地光明如雪,稱得上奇男子”的林覺民,既然我用不了,也不讓別人用,絕對不能留給革命黨,就一殺了之。
志同道合有朱、趙
宋淳熙十年(1183),道山來了位大儒。清代蕭震說:“仰止亭何為而作也,曰為仲晦朱子作也,道山之崖有文曰:‘趙子直朱仲晦淳熙癸卯仲冬丙子同登’。……子直以修撰帥福州。其年朱子辭江西提刑,由臺州歸,適相遇合,與相優游于道山。”
紹熙五年(1194),太上皇宋孝宗病死,宗室趙汝愚見朝廷危機重重,就繞過光宗,擁皇子嘉王趙擴即皇帝位,接著推薦當時學術界的領軍人物朱熹任煥章閣侍制兼侍講。趙擴即為寧宗,改元慶元。請趙汝愚當丞相。趙汝愚成為當時政壇領袖,朱熹則掛帥思想文化。不久,外戚韓侂胄挑起黨爭,寧宗免去朱熹職位。慶元元年(1195),韓侂胄指使人奏趙汝愚“以同姓居相位,將不利于社稷”,于是趙被罷相出朝。韓侂胄握權,倡言所謂“偽學之禁”。淳熙十年冬天,在寒(韓)潮沖擊之下,志同道合的朱熹和趙汝愚,遠離朝廷,在福州道山“優游”漫步,指點江山,議政治,論理學,談詩說文,不亦樂乎。朱熹特意勒石紀念。
淳熙十四年(1187),分別五年后,朱熹從江西又來福州找趙汝愚,誰知趙已調任四川制置使去了。朱熹到了鼓山,見到趙汝愚的題刻,也留下了一方瀟灑飄逸的行草題刻,表達了強烈的思友之情。又過三年,趙汝愚再度任福州郡守時,見到朱熹的題刻,賦詩刻石:“幾年奔走厭塵埃,此日登臨亦快哉。江月不隨流水去,天風直送海濤來。”再后來,朱熹又游鼓山,見趙汝愚的詩刻,深為感動,就集其詩中“天風海濤”,鐫刻在絕頂峰的石崖上,并注“晦翁為子直書”。
道山和鼓山的這幾方摩崖題刻,銘記著趙、朱的珍貴友情。相傳道山有朱子的摩崖題刻“石室清隱”“光風霽月”和“福”字,還有祭祀朱熹的朱子祠和紫陽祠。當然,傳承和弘揚朱子學說的黃榦在道山有勉齋書院。
家國情懷寫春秋
道山頗多奇石怪巖。特別的是那塊被稱為“黎公崖”的幞頭石。明陳衎《黎公崖記》記載比較詳盡:“烏石神光寺大殿后有峭壁,高廣將十尋,嵌空而俯,翠色黯然。嘉靖初年,郡中士民銘其腰曰,‘烏石在,黎公在’,遂名為黎公崖。……黎公者,名鵬舉,字沖霄,先世合肥人,移襲泉州衛千戶,軍中稱忠勇將軍者也。歲戊午,倭夷跳梁海上,將軍守備汀漳,夷聚舟樹幟,屯漳浦后江土城。將軍部署合圍,夷守御嚴,將軍設伏于郊,取牛車載草蒙以抵城,夷開門突戰,既而入伏中,將軍雙鞬、左右射,率親兵夾擊,人人摧鋒,十當百,遂斬其渠魁及首功二百余級。……乘勝躡草車登城,破其巢穴,盡殲之。”后來在山上建“黎公亭”紀念,亭聯曰:平倭御寇功昭日月;護國安民德配春秋。
道山天皇嶺南麓,原來有個小弄子。過去來自福州十邑之一古田的人,把雞運到福州城里賣,多在南門兜附近歇腳,聚集到這個小弄,租民居作為雞棧,比較便宜和方便。人們就把這個弄子叫“賣雞弄”。
清光緒二十九年(1903)的一天,賣雞弄的一戶人家添了一個男孩,取名胡培基,五歲時入私塾讀書。他家后門有小徑可登道山,就經常爬道山。1920年春到上海,改名為胡崇軒,進入浦東中學讀書。后來流浪到北京,改名胡也頻。
1924年,胡也頻參與編輯《京報》副刊《民眾文藝周刊》,并開始在該刊發表小說和短文。同年夏天,與丁玲結識。次年秋,胡也頻與丁玲結婚。丁玲成為福州媳婦,使福州的才女數量占了近現代中國十才女的四個。1930年5月,胡也頻返回上海,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,后加入中共。1931年1月17日,被捕,2月7日被殺害,是為“左聯五烈士”之一。
跟胡也頻差不多同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鄧拓,家就在烏山東北麓的“第一山房”,兩家相距幾分鐘路程。胡也頻犧牲時,鄧拓考入上海法政學院社會經濟系,1934年畢業于河南大學。1945年就主持編印《毛澤東選集》,后任《人民日報》總編輯、社長。
鄧拓出生時名鄧旭初,他父親鄧鷗予是舉人,曾在廣西任知縣。他常跟二哥上道山臨摹古人的摩崖題刻。他們用毛竹做成掃帚筆,蘸清水,在石碑上描畫、習字。鄧拓寫得一手好毛筆字,那基礎應該就是在道山打下的。
“書中自有……”
宋時,有人住在烏山東麓的第一山,埋頭讀書,相信“書中自有千鐘粟”。他就是黃樸,侯官人,他的老師黃幹是朱熹的弟子。宋紹定二年(1229)中狀元。先后擔任過泉州知州兼提舉市舶司使、漳州知州等職務。有石刻詩曰:“祖居山下自唐遷,父老相傳八百年。但使兒孫能守分,不令滄海變桑田。”
時光流逝,這里的住戶也在更替。元代,黃濟在這里建鱗次臺。后來處士吳海住這里,以地名“鱗次臺”稱為“鱗次山房”,人們稱“第一山房”。清乾隆五十四年(1789),翰林院侍讀學士、詹事府少詹事葉觀國病退,在道山筑別業雙榕書屋。其《避暑雙榕書屋》有“磨崖句在蘚痕侵,鱗次遺基劣可尋。”
編纂《烏石山志》的郭柏蒼,在道山東部有紅雨山房。東邊相對的于山北麓則有徐熥兄弟的著名藏書樓紅雨樓。不知道這隔著時空的兩場“紅雨”有沒有文脈因緣。但這烏石山確實曾有烏石山房。
龔易圖,清咸豐九年(1859)中進士。光緒三年(1877)回閩修祖塋,歷官廣東、湖南布政使;十二年致仕歸里,住過光祿坊。喜藏書,雙驂園筑有“烏石山房”以貯書,同時在此研讀和撰著。其藏書后被收存于臺灣大學圖書館“烏石山房文庫”。
有臺望耕亦鄰霄
周樸的“萬里重山繞福州”,出自他的《登福州南澗寺》:“萬里重山繞福州,南橫一道見溪流。天邊飛鳥東西沒,塵里行人早晚休。曉日青山當大海,連云古塹對高樓。那堪望斷他鄉目,只此蕭條自白頭。”而詩中的“曉日青山當大海,連云古塹對高樓”,現在被作為楹聯,刻在天皇嶺的石牌坊上。
周樸被害后,人們為紀念他,在道山最高峰鄰霄臺的旁邊建了剛顯廟。鄰霄臺,意思是跟九霄相鄰,也稱凌霄臺、絕頂峰,后者與鼓山最高處同名。此臺雖然海拔不到鼓山的十分之一,但臺面寬廣,可容數百人。舊時重陽節,福州百姓便在此登高、放風箏。宋代蔡襄寫《登凌霄臺詩》,有“締結青云上,登臨滄海濱”句。鄰霄之上,曾經有亭可望新羅諸島。宋代設有社稷壇。1870年,英國皇家攝影師約翰·湯姆森到福州,也登上道山,來到鄰霄臺,拍攝了這里祭祀時的情景。2019年11月,中央電視臺第九頻道播放的紀錄片《嘉峪關》第三集,在敘述莫理循拍的中國景象中,選用了兩張關于福州的照片,一張是金山寺,另一張就是鄰霄臺。
在鄰霄臺的西南下,還有座與社稷壇相呼應的望耕臺,體現“農穩社稷、糧安天下”的治國安邦理念。那是乾隆壬午(1762)夏天,福州知府李拔上了道山,站在山南一塊突出大巖石上,望著南邊“十八洋”地域,憫農之心頓生,專門題了“望耕臺”,請人刻在巖石上,并建亭以紀。提醒自己,要時刻把百姓的生產生活和冷暖疾苦掛在心上。意猶未盡,李拔又《題望耕臺》:“為念民勞登此臺,公余坐嘯且徘徊,平疇萬畝青如許,盡載沾涂血汗來。”2008年在舊址上重建望耕亭。
在鄰霄臺南面,可以看到道山最大的摩崖題刻:“海闊”“天空”。因為字幅太大,單字都有五六米見方,崖面排不下,分成兩方。題刻時間是“康熙壬子秋八月”,即1672年,耿精忠承襲其父“靖南王”爵位的第二年。
道山還有一座“臺”,非常有文史價值,就是般若臺。因為過去有沙門持《般若經》在這里而得名。石臺上面刻著李陽冰唐開元十年(722)篆書的《般若臺記》。文曰:“般若臺。大唐大歷七年著作郎兼監察御史李貢造。李陽冰書。住持僧惠攝。”現在我們看到的是1982年按館藏拓片重鐫的,為福州諸摩崖石刻中遺存最早的名人筆跡。李陽冰,字少溫,趙郡人,李白從叔。據《退庵金石書畫·跋》記載,李陽冰足跡未至福州,這應該是從他處所書寄來。
道山的標志性古建筑是山東麓的烏塔。因出現傾斜,被稱為“中國版比薩斜塔”或“東方比薩斜塔”。這個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,與于山的白塔構成福州名片“三山兩塔一條江”中的“兩塔”。烏塔有銘:“瞻彼靈塔,巍巍崇崇,疑自地踴,若將天通,作鎮海隅,高摽閩中。”似與屏山上的鎮海樓呼應。
從烏塔下的鄧拓家,沿道山麓西行幾分鐘,就是隆普巷。這里是冰心出生的地方。冰心,原名謝婉瑩,也是近現代中國十大才女之一。
道山北麓徑北的澳門路有林則徐紀念館。跨過吉庇路,進南后街,又會打開我國文史巨軼《三坊七巷》。
《福州晚報》(2025年1月4日、6日,A07版 閩海神州)